2019年7月16日星期二

香港病了, 真的病了……轉貼文章





香港, 在迷茫中失去了中產,也失去了香港精神

香港,病了!

何病之有?

在迷茫中失去了中產

中產是一面鏡子,照射出香港的興衰榮辱以及內在糾葛,也或多或少映射出我們光鮮之下的陰暗面。

亞洲金融風暴之前,香港是一個中產階級的香港。

中產就像香港的風向標、晴雨錶,任何社會、政治、經濟風浪,都會體現在他們身上——報端、集會、購房、教育及移民。

中產階級是現代人所認同及追求的價值和理想的化身:

“是現代社會裏一個開放的、容許憑個人努力而可以改變身份地位的社會制度與環境的象徵;

是不靠背景後臺、自力更生的成功人士,是擁護開放的、進步的、自由的思想的代表;

是一股以溫和的、和平的、漸進的、改良主義的手段來爭取社會改革的力量;

是社會上一種持平的、客觀的、理性的聲音等等。【1】”

中產階級,一度是香港社會民主與自由的進步力量。然而,當香港發展未如期望時,中產又成為了批評的對象,被認為是滋生事端的主導者。

中產階級,被認為是現代社會的穩定器,避免社會、政治走向極端,促進市民在面對權力時保持他們的獨立性。

如今,香港的街頭政治以及暴亂,與中產的衰落以及那個時代的終結,息息相關。

1

移民

一個時代的開始

香港,本質上是一個移民城市。

香港的興盛,始於戰亂時代的移民潮。

1937年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後,內地逃難者大量湧入香港(《香港往事 | 一人,一城》中包叔的母親王氏,即戰時南下香港避難的北平人)

1941年香港淪陷之前,人口暴增至160萬,其中約75萬來自戰時赴港避難的移民。

香港淪陷後,大量人口又遷移回內地。其中,經濟學家張五常便隨其母親繞道韶關赴廣西桂林一帶避難。

1943年初香港只有98萬人,1945年5月更只剩65萬人。

日本投降後,大批人口又回流香港。

1946年中,香港人口快速上升至155萬。

1949年,蔣介石快速敗退。北平、上海、廣州富商、名流以及難民等不願、無法去臺灣者,部分遷移至香港。當時,深圳通往香港只有羅湖橋一處關口,高峰時期日通行量達十萬難民。

這年4月,上海灘風雲人物杜月笙前往香港,兩年後在港病逝。再過一年,張愛玲隻身走過羅湖橋來到香港,後赴美定居。

1950年中,香港人口已飆升至223萬。

那時香港超過一半的人口,來自內地移民。

香港,這座城市的命運,與內地的政局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。

不確定性的大規模人口遷移,造成香港人口的非自然性增長,以及城市公共用品的嚴重稀缺。

當時,香港工業化程度很低,工廠很少,大量難民找不到工作,只能露宿街頭。香港九龍早期的青山道、港島東華三院、摩星嶺、西營盤一帶大量難民露宿。各棟樓底下,樓梯口,坐著抱著小孩的媽媽、老人,在哀求討錢、討食。

人口大量湧入,公共用品嚴重不足,難民問題,成為了香港政府棘手的難題。

所幸的是,當時香港快速成立了大批福利公益機構,數目之多史無前例。大量救濟金、物資、糧食,來自歐美國家的募捐。規模之大,遠超香港政府之供應。

領取救濟品,成為了50年代香港人及難民的歷史性記憶。

他們初來香港,主要從事苦力、家庭傭工、產業勞工的工作,其中失業率超過15%,家庭主婦占24.5%。

政治、經濟及文化難民中,超過40%都曾從事高級職業,但初到香港,他們或被迫,或只能從事普通勞工,只有10%左右可維持高級職業【2】(Hambro,聯合國救濟難民高級專員公署撰寫的調查報告)。

受移民和戰亂的衝擊,當時香港很多人經歷了向下的社會流動,工作及生活每況愈下。據後來的社會調查顯示,35%的兒女輩從事的職業及其收入都更低於父輩【3】。

經濟不濟,生活困難,以及殖民文化帶來的社會地位失落,很多移民者以及本土香港人在五六十年代都過著異常艱辛的日子。

到了六十年代,“大逃港潮”給香港帶來第二波移民。這些人多數來自廣東的苦難農民,越過梧桐山、深圳河、深圳灣冒死逃到香港。作家倪匡、“樂壇教父”羅文都屬於當年的逃港者。

這些移民,日後卻成為了香港興盛的中堅力量。

七八十年代崛起的中產階級,多數都成長於戰後的艱難環境。

可謂,苦難興城。


2

靠打拼

香港的主人

1960年代中後期,經歷兩次暴動後,香港社會悄然發生了變化。

戰後移民及出生的孩童,此時逐漸成年,成為強有力的勞動力。

移民“父子”兩代人逐漸在香港紮根下來。1966年,香港本土人口出生占比首次過半,達53.8%。

守得雲開見月明,香港開始享受移民潮的“人口紅利”。

伴隨著二戰後穩定的環境,西方國家經濟快速增長,以及全球化紅利,香港工廠興起,大力發展製造業,移民一代二代在工廠打工,逐漸擺脫了低收入階層。香港社會開始向上流動。

此時,香港出現了一小群富裕基層。

“中產階級”這個詞開始在香港出現。

當時,中產階級,並不是指戰後南下赴港的上海富商、社會名流、洋行買辦,也不是後來興起的職業經理人、金融人才以及技術人才,而是沒有任何背景和基礎的移民群體中通過工作、創業逐漸富有的一個階層。

1972年,香港政府出版的《一九七一年香港年報》顯示:“香港似有日漸豐裕之社會,而中等階級亦愈形龐大,其情形與其他先進國家無異。【4】”

中產,最基本的標準,那就是房子。

擁有房子,才能算是這個城市的主人,才擁有歸屬感。

一篇1972年的香港公共及私人房屋評論文章寫道【5】:“1962年至1966年,只有26%的新落成樓宇售予自住的業主,但到1968年至1969年這一比例大幅度上升至49%。”

中產在香港買樓自住,說明他們願意在香港“投下注碼”,從過去的移民,成為這座城市的主人;從過去的過客心態,轉變為“主人心態”。

或許,沒有任何一類人像移民者那樣渴望一個家,渴望在這熟悉而陌生的城市擁有棲身之地。正如當下千千萬萬個打工者,希望買得起房,成為城市的主人。

香港第一代中產興起的標誌當屬美孚新邨的落成。

美孚新邨位於九龍荔枝角,前後十年分八期完成,第一期於1968年至1969年落成。

此時,“香港四大才子”之黃沾,正好創作了第一首歌曲《忘記他》(鄧麗君演唱)。

黃沾出生於廣州,1949年跟隨父母移民香港。此後,才華橫溢的他在電視臺賺得人生第一桶金,並在美孚新邨購房。

美孚新邨是香港第一個現代化的私人社區,設計理念先進,公共配套完善,當時香港的中產在美孚新邨購房,渴望一夜之間躍升為“中等公民”。

雖然也有不少香港中產居住在九龍塘、港島、葵湧的高層大廈,但是似乎只有美孚新邨,才代表著“華人中產家庭”。

每一座城市,似乎都有個具有中產代表性的“美孚新邨”。

所以,房子,是城市中產根植於內心深處的不安情結,以及渴望改變命運的現實衝動。

中產的崛起,代表著香港正在打破階級的固化,成為一個有活力、有希望、有憧憬的城市,也標誌著香港正在走向一個本土意識的市民社會。

美孚新邨,代表著一種全新的城市生活方式,也代表著這座城市的新希望。

從六十年末開始,香港政府乘著全球化產業轉移的大勢,推動專業結構轉型,從轉口貿易轉向勞動密集型製造業,充分利用香港大量的廉價勞動力。

1967年,香港塑膠花製品出口總值達8.23億港元,占香港工業出口總值的12%。李嘉誠在此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。

1974年11月至1980年10月港英政府實施“抵壘政策”,吸引內地居民非法進入九龍和香港島。內地非法移民者,只要在香港找到能夠接收自己的家庭,即可居留香港。這實際上,大大吸引了廉價勞動力來港。

香港在九龍塘及新界沙田的獅子山下發展黃大仙工業區。這裏附近的寮屋區居住著密集的低收入人群,其中大部分都是移民以及非原著居民。這裏還是非法移民“合法化”的臨時居住場所。

獅子山下寮屋區的9萬居民,後來成了工廠的工人。

他們在工業化浪潮中,吃苦耐勞,奮力打拼,每週工作6天,每天工作9小時,經常輪班、加班。

他們半數以上在工業區的制衣廠、電子廠、塑膠廠、金屬製品廠打工,剩下的在服務業就業,其中女性超過六成。

他們的辛勤勞作,艱苦創業,頑強拼搏,改善了自己的家庭,晉升為中產,實實在在的幹出了不屈不撓的香港精神以及“東方明珠”的榮光。

1973年,香港電臺電視部拍攝的《獅子山下》開始播放,轟動全港。

它以良鳴的屋邨為中心出發,內容涉及家庭倫理、兩性地位、鄰舍關係等,都是市民如何逆境自強的勵志故事,反映草根階層的生活,小市民們從中找到了自己的心聲。

此單元劇播出了200多集,持續時間達21年,是香港精神的代言,是香港歷史的見證者。

1979年,黃沾撰寫了與節目同名的歌曲歌詞《獅子山下》,由羅文演唱,此曲頓時紅遍香江,更成為《獅子山下》的主題曲。

《獅子山下》是香港真實歷史,是香港精神代言。

“同處海角天邊,攜手踏平崎嶇,我地大家,用艱辛努力寫下那,不朽香江名句。”

那個時代,移民者、中產階級、香港人雖然身無分文、白手起家、歷經艱辛,但憑藉吃苦耐勞、自強不息、攜手共進,他們堅信“三分天註定,七分靠打拼”,有朝一日可以成為這座城市的主人。

到1970年代將近一半的勞動者成為了產業工人,在製造業、建築業就職。到1980年第三季度,黃大仙工業區工開設3634間工廠,雇用了91036名員工。

但80年代開始,香港金融、航運、商貿物流、服務業開始興起,管理、行政、技術、金融及專業人才興起。他們成了中產階級的第二梯隊,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白領、金領階層。

到1981年製造業人口占比開始下降,到1991年降至28.2%。金融、保險、地產以及商業服務的勞動人口占比從1961年的1.6%,上升到1991年的10.6%。零售、商業、酒店勞動人口占比達22.5%【6】。

新一代中產,部分是移民一代的子女,他們努力教育子女,希望改變命運。當時,香港大力推行教育普及以及公屋政策,給予這批孩子提供了穩定的教育及生活環境。通過教育,移民者實現了代際晉升,向社會上層流動。

另一方面則來自新移民。香港成為整個亞洲的淘金熱土,被譽為“亞洲四小龍”,金融公司以及金融人才、律師、會計師彙聚於此。

這一代香港人,締造了香港高度發達的市場文化以及職業經理文化。香港女性,成為亞洲職業女性之典範。

在國際市場競爭及職業經理人制度的塑造下,香港練就了接近德國、日本般苛刻、嚴謹、近乎“強迫症”般的城市性格。這頻繁地造成了兩地的文化衝突及誤解。

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,這顆“東方明珠”冉冉升起,與新加坡、韓國、中國臺灣並列,被譽為“亞洲四小龍”。

那一代移民者,那一代奮鬥者,實現了“中產夢”,成為了這座城市的主人。

3

過渡期

彷徨的市民

到了80年代,隨著中國內地改革開放,香港勞動力價格上漲,大量工廠逐漸內遷,香港製造業逐漸衰落。

不過,香港金融、旅遊、航運、國際物流快速崛起,繼續支撐著香港的繁榮。

到1980年代,若以外資銀行數據統計,香港已經成為世界第三大金融中心【7】。

當時,中環已高樓林立,遍佈外資金融機構。香港政府跟隨全球大勢推行金融自由化政策,解放外匯及黃金管制,香港證券、貴金屬、股市等金融市場迅速繁榮。

香港金融,是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的“輸血管”。時至今日,上海金融中心接近半數的資金仍取道香港。

產業工廠內遷後,香港的定位發生了變化,成為內地外貿出口的中轉站。1980年代末,港產品出口總值中有三分之一來自內地。

那時,香港與內地,一衣帶水,有錢一起賺。

1982年,英國首相柴契爾夫人訪華,主動與中國談香港問題。柴契爾夫人試圖續租香港九龍、新界,但被鄧小平堅決地回絕了。

香港談判,引發香港市民情緒波動。這座移民城市,中產階級剛剛落地生根,再次被內地的局勢攪動。

1984年,中國政府和英國政府對於香港問題經過多輪緊張的談判之後,最終雙方簽署了《中英聯合聲明》。

聲明規定,1997年7月1日,中國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。

同時,從1984年到1997年為過渡期。中國希望港英政府在過渡期內保持香港的穩定,勸說有關方面的人不要讓英資帶頭轉走資金。

當時香港人最為擔心的是香港制度的延續問題。中國政府承諾香港制度50年不變,並採取“一國兩制”的方式予以保障。

但是,香港“遷徙”、“逃避”以及極具危機感的移民文化,再次泛起。

這種不安全感根植於香港的城市基因之中。

當年,戰爭期間從內地遷移過來的一代,他們剛剛過上安定且富裕的生活,但內心深處依然對政局極為敏感。

很多人形容逃港那一代人抱著“難民心態”、“過客心態”客居香港。再加上當時香港的殖民文化,很多移民者潛意識裏存在“客居英殖民地”之念。

一邊是回歸久違的祖國以及不確定的未來,一邊是英港殖民以及蒸蒸日上的前途,香港人,尤其是中產內心極為矛盾與複雜。

左右搖擺、猶豫、彷徨,成為當時香港中產的主流心態。移民,是他們的應變之策。

這患得患失、自留退路的心態,導致香港中產錯失了把握或影響香港政治的關鍵機會。

過去,香港學界一直在談論、反思中產在過渡期的失誤。

在香港基本法制定前後,內地遇到一些小風波,中國政府與英國政府都在積極爭取香港中產階級的支持。

但是,香港中產表現出的是焦慮與猶豫。

中產,是一個城市的進步力量。他們身上所彰顯的平等、競爭之思想以及上進、刻苦之精神,是香港政治的積極因素。

倘若他們沒能將這些積極因素付諸於政治及政策之中,焦慮、彷徨、不安可能演變為破壞性。

香港中產,憑藉不屈不撓的打拼以及聰慧,買下了屬於自己的房子,在經濟上成為這座城市的主人。但是,他們在政治上尚未成熟,沒能把握時機推動建立一套有效的治理體系。

這是當前香港混亂的街頭政治因素之一。

每當起波瀾,香港中產根植於內心的移民情緒又會氾濫,這種不安全感似乎在代際之間、社區之間傳遞。

每次移民潮,大量中產家庭爭吵。移民帶來的就業、收入、房產、教育甚至離婚問題,成為了這種城市深處的痛楚記憶。

實際上,大部分中產依然留在了香港,部分人將孩子送到國外讀書,形成分居家庭。

通常,男人在香港維持穩定的收入,供養妻兒移居澳洲或加拿大。妻兒與丈夫之間的地域、文化割裂,深深地傷害了很多家庭。

高速增長以及職業前途,讓更多中產選擇留守香港。到了1980年代末,香港的人均產值已經接近80000港幣,僅次於日本居亞洲第二。

到了九十年代,亞洲經濟的腳步依然沒有停歇,不少國家的資產價格持續攀升。

臨近回歸,英資陷入恐慌性拋盤。1995年,怡和、置地、太古、嘉道理,代表英資的四大資本家族,大規模拋出手中核心資產,換成現金渡海西遊。

但是,香港樓市多方勢力依然兇猛,部分國資以及內地背景的港資入世。當時,香港樓市浮躁情緒彌漫,炒房者大肆炒作,打出“大陸一定接盤香港”、“大陸定保障香港樓市”的瘋狂口號。

在九七之前,持續高漲的房價沖昏了絕大多數人的頭腦。幾乎所有人,都在享受這一財富盛宴。

此時,香港的產業已經完成第二次轉型升級。製造業比重已經不足20%,金融、航運、國際物流、旅遊以及商貿服務,成為其核心產業。

新一代中產階級,大多數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金融、管理、技術以及律師等專業人才。薪水跟隨著經濟增長水漲船高,他們習慣於加杠杆買房以及消費。

八九十年代的香港,城市配套以及科教文化快速發展。香港大學、香港中文大學,尤其是香港科技大學快速崛起,逐漸躋身為亞洲頂級名校。

香港的獅子山精神,從第一代中產身上的吃苦耐勞、同舟共濟,逐漸過渡到新一代中產的精英文化——頂級的職業素養以及國際競爭力。

房產、財富、薪水、知識以及城市文化,香港正在快速躋身國際發達經濟體行列。

那些年,是香港最美好的時代。

4

負資產

沒落的中產

在九七之前,香港人的擔憂主要在政治上,而非經濟。

對於經濟,人人都是樂觀主義者,早已習慣持續高增長。

當時,香港人普遍認為,只要回歸後保持香港制度不變,經濟即可持續繁榮。

1997年7月2日,就在香港回歸的第二天,泰國宣佈放棄固定匯率,泰銖大幅度貶值,金融海嘯迎面而來。

香港回歸的愉悅氣氛,立即被房地產價格崩盤、股票及金融資產縮水、公司倒閉、工人失業、家庭破產所引發的一系列恐慌所取代。

亞洲金融風暴,終結了亞洲普遍性的持續高增長,終結了香港的持續繁榮,也終結了屬於香港中產的大時代。

穩定晉升的職業生涯以及水漲船高的薪水,原本是中產前途的經典路線。

穩定的職業及收入,積累良好的信用,並以此按揭購房、購車,開卡消費,供孩上學,原本是中產家庭的固定生活。

然而,這場金融風暴,把很多中產的前途以及家庭規劃,打得粉碎。

1998年,香港樓市在歷史峰值中瘋狂下跌,大多數房價在一年內被腰斬。

1998年失業率上升到4.3%,結束了香港過去20多年的低失業歷史。此後四年長期維持在4.6%以上,2002年更達到7.6%。

預期穩定,是中產階級的最大特點。但是,公司倒閉、裁員、遣散、降薪,打破了中產階級的預期穩定性。

部分中產家庭,失業或收入下降,導致沒有能力供房、供卡,從而失去了房子;或緊縮生活開支,以支撐高額的房貸。

我們今天將這場危機界定為亞洲金融危機,但香港人將其稱為泡沫危機。

這場泡沫危機,讓香港人認識了一個新名詞——負資產。

當時,香港很多樓宇總價下跌到比貸款額還低,這就出現了負資產。

遭遇這一悲劇的人,統一被稱為“負資產者”。

1997至2003年,香港樓市最低潮時,催生了超過10萬名“負資產”人群。按照彼時香港240萬套房產計算,“負資產”者占總購房人口的5%。

根據香港金管局的數據顯示,2003年受“非典”衝擊,香港負資產問題最為嚴重,當年六月共有105697宗負資產按揭,占所有按揭的22%,涉及金額1650億港元,按揭金額與抵押的比例為128%。香港銀行在按揭市場上承擔360億港元的壞賬風險。

當時,香港不少明星將積蓄投入房地產,最後淪為負資產。張衛健的所有積蓄在高位接盤了香港樓市。金融危機爆發後,這些房子淪為負資產,負債高達3000多萬港幣,他被迫虧本處理了8處房產,以還銀行貸款。

當時,香港中產,只需5%首付即可按揭買房。整座城市、金融系統以及家庭的的杠杆率都非常高。但是,杠杆率,被持續的高增長所掩蓋。

等到泡沫破滅,大家才猛然發現:房產,是富人的財富,是中產的債務“紙牌屋”【8】(詳見《全球中產階級 | “紙牌屋”與“掃地出門”》)。

對於富人來說,房產是大類資產配置之一,當然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。中國富人大部分資產都配置在房產中,美國則是房產與股票為主。

但對於中產來說,房產是資產,但更是安身之所,屬於真實的債務。一旦房產總價跌破貸款額,那就淪為負資產。

香港第一代中產,為了獲得歸屬感,成為這座城市的主人,他們以當時相對低的價格購買了房產。第一代中產,相當於拿到了這座城市的門票。

到新一代中產時,香港房價已到達相對高度。年輕人為了拿到這張城市門票,付出了昂貴的代價,包括極高的負債、透支性的消費以及束縛性的職業生涯。

房產,是富人的財富,中產的昂貴的城市門票【9】。這一定律,適合於大多數國家。沒有退路的香港中產,為了獲得這張城市門票付出了巨大的代價。

無數張負債堆積的城市門票,最終累積成一堆巨大的泡沫。正如日本反思泡沫經濟一樣,九七之前香港的真實財富到底是多少。

一個高泡沫的城市,是沒有退路的城市。

經歷了暴風驟雨般地去杠杆之後,直到2003年,香港的財富尤其是房產大幅度縮水。泡沫回歸,那才是相對真實的財富。

不過,與新加坡、韓國類似,香港本身的金融體制相對健康,這場危機帶來的衝擊五年之後被市場的力量逐漸燙平。

2004年開始,香港經濟持續回暖,金融、港口、航運依然保持亞洲頂級的競爭力。

這個階段,中國已加入了WTO,內地出口貿易以及製造業快速發展。倘若以深圳、上海對比,香港的相對競爭力在九七之後逐漸下降。

內地的成就顯而易見,但與香港對比,顯然缺乏可比性。正如湖水與海水,哪個更漂亮。

香港是一個開放性的國際都市,其資產包括房產,由全球金融市場定價,經過了國際競爭的檢驗。中國城市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市場,所有資產都由人民幣定價,在國際市場上的真實價值尚未確定【10】。

不過,與國際相比,新加坡在科教、航運、金融方面逐漸後來居上。

金融風暴後,香港的增速與韓國類似,經濟增速沒有過去20多年那麼穩定、高速。

七八十年代,香港經濟增速長期超過8%,但金融風暴之後陷入低迷,2000年增速又達7.66%,此後兩年再陷入低增長。2004、2005、2006、2007,這四年乘全球化以及中國內地貿易的東風,經濟增速超過6.4%。

2008年金融危機後,香港與韓國、英國、美國類似,長期跌入低增長。這兩年,經濟有所回升,增速超過3%。

從全球來看,今日之香港依然是一個世界傑出、亞洲頂級的國際性都市。這座只有700多萬人口、面積不及北京1/15的城市,在金融、航運、國際物流、商貿的競爭力非常突出,香港的實力依然不可小覷。

但是,香港的問題出在深層次的結構上。

反思亞洲金融風暴,香港到底失去了什麼。

香港,這座亞洲頂級城市的地位沒有丟失。香港,也不會因為內地的崛起而吃虧。

香港真正失去的是,中產階級及其身上的香港精神。

5

移民

一個時代的終結

中產階級,代表著“人人有機會”的社會機制,與階級固化相反。

這是一種人人嚮往的主流價值觀及社會形態。

但是,很可惜的是,亞洲金融風暴,終結了香港中產階級時代。

八九十年代開始,製造業逐漸內遷,香港金融、航運、商貿崛起。從住宅樓到寫字樓,從寫字樓到港口,香港開始進入李嘉“城”的時代。

香港土地國有化制度+高度發達的金融市場,再加上波濤洶湧的資金暗流,造就了全球最為畸形的樓市格局。

持續增長的高房價,將香港社會撕裂成有產者與無產者兩大對立階級。當泡沫崩盤後,香港政府立於兩大階級之間左右為難、無所作為。

1997年香港特首董建華提出的八萬五建屋計畫無疾而終,地產商以及有產者反對大規模建設公屋。

2018年香港政府試圖開發大嶼山島,供應大量公屋解決低收入者的住房需求。然而,這一宏偉的市民福利,依然遭受各種抵制。

事實上,香港的土地開發面積只有20%多。

最根本的原因,還是香港土地國有化,土地資源沒有實現市場化配置,被高房價托舉之後,成為整個社會的矛盾之端。

香港政府似乎並不依賴於如此大規模的土地財政。香港的居屋、公屋等福利房政策,已經很完善。香港政府也非常主張建設福利房,但他們的政策被社會矛盾所牽制。

換言之,香港政府手握土地,實際上給自己找來了一堆麻煩。

如今,香港政府的信任度每況愈下,任何大型福利政策都會遭到相當強烈的反對。本質上,香港政府缺乏足夠的政治智慧,去化解當前這座城市的尖銳矛盾。

高房價,沒有毀滅這個城市的競爭力,但是終結了這座城市的中產階級以及香港精神。

高房價之下,香港中產徹底淪為精英主義者,沒有了第一代人的激情、活力以及不屈不撓的精神。

而造成這一切的不是財富規模,而是利益平衡。香港的問題並不是發展,而是社會平衡。

所以,房價問題,是表像問題、經濟問題,本質問題在於這座城市的治理者缺乏足夠的政治智慧,甚至無法取信於民。

香港中產不屈不撓、艱苦卓絕,買下了昂貴的房子,但是他們實際上沒有成為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。

移民文化根植於他們的基因之中,遷徙、逃避、各顧各路,導致他們錯過了掌握這座城市話語權的機會。如今,一旦風浪再起,移民情結,依然彌漫於整座城市。

人生最大的悲劇或是,這個時代早已不屬於你,但你依然還在那裏。一些經歷過中產時代的老香港人,他們堅守故土,但已然無力適應新的時代。

香港,依然是一個很強大的香港,但她病了。若久病不治,內耗定然損傷其本,毀其前途。

如今,除了人均收入之外,深圳經濟總量已超過了香港,房價也正在追趕中。每當看到香港的街頭混亂、房價膨脹,站在深圳這片熱土上,最大的感觸是痛惜、無奈以及敬畏,只能默默地祝福深圳好運。

參考文獻:

【1】香港中產處境觀察,呂大樂王志錚,三聯書店(香港)有限公司;

【2】Tak Wing Chan,‘Intergenerational Social Mobility in Hong Kong’,Occasional Paper No.45,Hong Kong Institute of Asia-Pacific Studies,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;

【3】Robert E.Mitchell,Levels of Emotional Strain in Southeast Asian Cities 2 Volumes(Taipei:Orient Cultural Service)。

【4】一九七一年香港年報,香港政府,香港:天天日報有限公司;

【5】Keith Hopkins,‘Public and private housing in Hong Kong’,in D.J. Dwyer(ed.),The City as a Centre of Change in Asia(Hong Kong: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,1972);

【6】Census and Staristics Department,Hong Kong 1981 Census Main Report:Volume 1 Analysis(Hong Kong:Government Printer,1982);Hong Kong 1991 Population Census:Main Tables(Hong Kong:Government Printer,1992);

【7】香港今昔,高添強,三聯書店(香港)有限公司;

【8】全球中產階級 | “紙牌屋”與“掃地出門”,清和,智本社;

【9】房子,無奈的代際選擇,昂貴的城市門票,清和,智本社;

【10】三城記 | 近觀香港,遠看上海,反思深圳,清和,智本社。


文章來源: 智本社 於2019-07-16